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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說閑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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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說閑話的人

尋人啟示在好幾個公眾號放出後,又過一周。

·

頭幾天,林漓的手機來過十幾通電話。外公的同學們像竹林裏的新筍,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盡管人帶人,被找到的同學也不算真的很多。但是,這總比外公的完全找不出個人來的情況強些,於是外公陸續約見了同樣回家鄉養老或者臨時回來辦事的幾個同學。

然而這些個飯局上,氣氛經常會變得特別尷尬。

這裏面的同學總是剛見面的時候非常地熱情激動,像一壺剛剛煮開的沸水被打開了壺蓋,慢慢地,溫度降下來,等水涼了,短暫的相聚也結束了。

這些同學裏,有人大富大貴,有人過得一般。

有人嘰嘰喳喳,有人分外客套。

有人大呼小叫地要喝個通宵,有人小心翼翼地放下借口。

這個要給晚歸的兒子做飯,那個要照顧未滿月的外孫。

走馬觀花般的相聚,讓林漓越發地迷茫。

今晚見完一位女同學後,兩人坐在回家的的士上。

林漓又問同樣的問題:“您為什麽要找他們呢?”

“怎麽?”

“您這些同學實在是……很普通。“

“那你以為他們應該是什麽樣子?”

“不是說樣子普通,只是你們之間顯得好尋常、好生疏。道理我懂,你們大家的確好幾十年沒見面。可既然您說同學感情很好,那你們現在見面不該是這個樣子呀?”

“高中大家都一起那會兒,是很好。”

“你們見面至少和蔣奶奶、郭爺爺那會兒差不多吧?就算差一點,大家夥兒一把年紀現在都彼此約著見面,感情不會差太遠吧。可現在見著面,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啊。這天聊得,我一個不用說話的角兒都覺得尷尬了。”

“一個班,大家要麽一塊處兒、要麽各玩各的,有熟、有不熟的,有些同學聊不上很正常!”

“道理我懂——”

“懂懂懂,那你還問?”

“但……我也沒有問錯啊。”

外公望了眼林漓,扭過頭,只說:“反正你就當我想吃回鍋肉、炒冷飯吧,只想要個味道。”

林漓不講下去了,自己生悶氣。氣什麽啊?莫名其妙!是在氣自己做無用功,還是對外公同學太過期待?是在氣因為自己認識的同學,連外公那些寧可見著面尬聊的同學都不如?還是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對曾經的同學們甚至是勉強可以算作朋友的人而言,原來根本不重要?

他晃晃腦袋,甩掉最不想要的答案。

忽然間,他記起一個名字,這是今晚的林奶奶提到很多次的一個人,這讓他立馬從頹勢蹦回原形。他從座位上全身一跳轉再重重地坐下,面向外公,車子也跟著抖一下。

“小子!你要跳車啊?”

林漓向外公靠過去,眉尖上揚,一臉壞笑:“秀秀是誰?”

外公明顯有些慌,還故作鎮靜:“你都聽到什麽?”

“初戀?”

“誰說的?”外公紅著臉,嘟著嘴。

“林奶奶說是您初戀啊,叫……倆字來著,李秀?”

“她不是我的初戀。”

“上學時候喜歡過的女孩子,還不是初戀嗎?”

“哇,那可不一定!”

裝什麽情聖?

“那反正您和秀秀後來是好上了?”

“什麽叫做‘好上了’,那麽難聽,弄得我們倆多見不得人一樣……”

林漓蹭了蹭外公,壞笑著:“那是談過戀愛對唄?您瞧瞧,這臉都紅了。”他伸手戳了一下外公的臉。

外公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推開林漓,說:“我們小時候住在同一個小區,而且一直是同學而已,比較熟,這樣。”

“青梅竹馬呀——”林漓故意拔尖自己的聲音,越發地興奮。

“總之你腦子裏亂七八槽的,全部都沒發生過,好吧?”

“那肯定是您不懂把握機會。”

“挑明能幹什麽啊?”

“談戀愛啊。”

“小子,不用學習啊?不要用功啊?”

“您就是老土!”

“你才老土!”

“怎麽著,你們倆不挑明,搞暧昧嗎?”

“那種年紀,你能給別人女孩什麽呀?”

“承諾啊,一生一世!”林漓兩手一蹬,一晃,比劃著。

“十幾歲,誰能確定一輩子啊?”

“不然您喜歡秀秀做什麽?”

“都小孩子還能做什麽?”

林漓五根手指作椎體形狀,在自己嘟起的嘴唇前碰了碰。

“你這小子!懂什麽?發乎情,止乎禮!”外公朗誦般念出這六個字,食指在空氣裏一頓一頓地點了六下。

前面那位的士師傅,好像在笑。

下車,林漓和外公走進小區的大門。

“為什麽您沒和班花來電,和秀秀在一起呢?”

“你這是什麽問題?這東西不看臉,要看機緣。”

“再怎麽機緣,您還不是沒和秀秀天長地久,和外婆結婚成家。”

“對啊,因為愛情從來不是永恒的。”

“您和一個學生說話,需要將話題升華得這麽高嗎?”

外公聳著肩旁,兩手一攤。

“那您和秀秀後來怎麽樣呢?”

“臭小子,秀秀是你叫的嗎?”

“好,好,李秀奶奶!後來呢?”

“晚上放學一起騎車回家啊,周末一起吃個飯,在肯德基或者麥當勞學習。高中畢業之後,我們去不同的大學,就沒再聯系。”

“難道你們高中畢業之後沒有異地戀嗎?”

“沒有啊。高考完以後,我同桌拉我喝了點啤酒,慫恿我表白,那我當面問了,但是李秀沒答應。”

“僅此而已?”

“怎麽?非得要愛得死去活來、非她莫屬這樣嗎?大家都是安安分分來念高中的普通人。既然不能在一起,那肯定散了。”

“我還以為你們以前能是轟轟烈烈的,”林漓一本正經地在身後盤起雙手,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離身後的外公越來越遠。他沒聽到身旁有腳步聲,立刻回頭,發現外公在後面站著,仰頭。

林漓跑過去,也跟著擡頭,問:“您看什麽?”

“星星啊。”

林漓仰著頭,往上看,說:“哪有星星?都是雲。”

“以前的晚上啊,在我家的小區裏擡頭看,那會兒的星星比現在多。”

林漓陪外公仰著腦袋站了挺久,脖子有些酸軟,說:“哪有星星,看的什麽呀?”

·

第二日,早上六點多,外公打開電視,調到最小聲,轉到央視的一檔刑偵節目,今天放的是警方偵破了一起奸殺案。

他拿起包子正準備吃,臥室裏傳出來林漓手機的鈴聲,走進去瞧了眼已然睡死的林漓,勉強擠過折疊床旁邊的小通道,把林漓的手機抓走,到客廳接電話。

“餵,我林曉英!”

“你怎麽不打我的電話?”

“欸激動嘛——隨便按手機裏第一個電話。你今晚有空嗎?劉穎早上回來的。她下午去市區辦點事情,晚上想見見我們。”

“可以啊,你們約好給我短信。”

外公掛了電話。林漓頂著個“雞窩頭”,正從臥室走出來,揉著眼睛。

“你的鈴聲是《滄海一聲笑》欸?小子挺覆古——”

“嗯……誰打來嗎?”林漓接過自己手機。

“昨晚的林奶奶,說我們團支書回來了,約大家今晚見面。”

“劉穎?林奶奶昨晚老提這個名字。”

“有嗎?”

“昨晚說了劉奶奶很多事情啊,您不記得?”林漓直打哈欠,還沒睡飽。

外公擺手,笑著說:“一看你就是昨晚看手機看到飽不睡覺。”

“您十一點必須熄燈,我一年輕人怎麽受得了?這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啊,我反正睡不著!”

“小心近視啊!嫌你那金魚眼還不夠凸嗎?”

發現林漓沒回嘴,外公回頭,小孩躺在沙發上又睡過去,朝他身上扔了件襯衣,電視重新開好,調靜音,回播那血腥的案發現場。

林漓在沙發睡著,做了一個夢。

他正站在一片花叢裏,嬌艷欲滴的花圍著他越長越高,越長越大,都沖著自己笑,花桿上卻長出尖刺,朝著他緩緩地刺過來,刺進自己的手臂,很疼,快要刺破血管時,大腦卻像有意識般地瞬間讓自己睜開雙眼。他站起來,揉搓著眼皮想讓自己徹底清醒,但急促的心跳聲還沒能停下,似乎自己的身體還在剛剛的夢境裏正被花刺戳出千瘡百孔。而正對著自己的電視節目裏,壞人已被繩之於法。幸好幸好,沒抓到兇手的話,總是要膽戰心驚。他現在見不得那種血淋淋的場面。

不知道從前在哪裏讀到過,人睡覺以後會開始做夢,但只會記得醒來之前的最後一個夢,盡管不會知道這個夢是怎麽開始的。

不知為什麽,他卻很想記起來,自己怎麽走進那片花叢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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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外公和林漓先到的包廂。很快,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兩位老人。兩位奶奶相見時很是激動,各種銀鏈子、金戒指戴在脖子和手上揮來晃去,被包廂裏黃色的、白色的燈光照射著,金光閃閃卻顯得有些廉價,爺孫倆都不適地瞇起眼睛。好不容易大家都坐下,手放在桌面上,林漓才察覺兩個奶奶有同樣突兀的無名指,可能是以往戴過很長時間的戒指。

外公這次的話不多,坐在旁邊聽著兩個奶奶聊天。

在林漓眼裏,她們像二人轉在表演,講得溜溜地,幾乎把高中裏其他同學的所有故事都說個遍。他以為還能聽到李秀和外公的那段,沒曾想只是聽到一大堆陌生人的故事。有幾個名字,他還記得是外公的同班,高中軼事倒被講得跌宕起伏,即使在旁觀者眼裏盡是俗不可耐的劇情——什麽籃球隊的暗戀班花、什麽青梅竹馬的沒有在一起、誰和誰又暧昧不止、誰和誰又糾纏不清……各種不對勁的、不合理的、不能上臺面的故事在一句又一句高音調唾沫橫飛的傳播中變得模糊、混亂甚至不堪入耳。

林漓有些煩。

都是有情人之間的錯過,一切盡悲劇了事。什麽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故事聽起來都很淒美,但都與她倆無關,卻還能聊得眉飛色舞。

坐在一邊的外公偶爾露個笑臉,始終插不上嘴,快把一整茶壺都喝盡。林漓吃完甜點,剩下一點沒用的煉奶,正要拿來搗鼓“黑暗料理”,卻被外公搶過去。他把自己杯子裏的茶水喝掉一半,往裏面倒了點煉奶,取一根幹凈的牙簽攪了攪,嘗了口。

“好喝?”

“這就是奶茶。”

“我試試。”林漓自己也搞一杯,一口喝完。

“不錯吧?”

“嗯,感覺以前的奶茶白掏錢了。您怎麽知道這招的啊?”

“李秀以前教我的。我愛喝茶,她喜歡面包上塗煉奶,我們試著把茶和煉奶攪在一塊,的確很好喝,但只能偶爾試試,很難把味道放準,多又變齁。”

外公的眼神逐漸有些放空,或許是想起李秀的其他故事,不知道是在遺憾錯失的緣分,還是在感嘆荏苒的時光。

林漓看在心裏。

他對比自己過往的生活,大部分都是在陌生的環境中度過,人員流動的速度快得讓他無法經歷太多或者太深的故事。他不能知道什麽感覺才叫喜歡,或者談得上愛。電影看得再多,無法同感,他只一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自己老成外公的年紀,還不能說得出一個稍稍動人的年少情事,人生會不會太無趣了些?他越發地羨慕外公,羨慕那些同學的“紅顏”“藍顏”,那些彼此錯過,那些甚至還不曾開始過的一點浪漫,即便是兩位奶奶說的那些俗不可耐的故事。可惜的不是悲傷的結局,而是從未有開始。他想到以後自己萬一還落得這種只能對別人的故事說三道四的可憐模樣,不寒而栗。

想到這裏,他的目光向兩位奶奶掃過去,現在她們終於把八卦聊到外公和李秀身上。這兩個奶奶知道的事情很多,估摸著在高中也和李秀關系不錯,但嘴裏的“朋友”卻是一個不厚道而且自視清高的人。盡管這已經是這一晚上兩位奶奶對別人說過算好的話,林漓聽著還是很不舒服。

飯席之後,三人在馬路邊道別。外公對坐在的士裏的兩位奶奶又說幾句,合上車門。

“散步?”林漓邊走邊問:“……林奶奶……怎麽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她們以前就這麽鬧騰,說些閑話,性格如此。”

林漓喃喃地嘲弄:“反正這一晚上都浪費了。”

“我可不覺得。原來以前我們班有那麽多故事……”

“嗯,她們自己也很多故事吧。”林漓對外公指了指自己的無名指。

“不會啦……以前我們班傳出來她們家都挺富貴的,還都是獨女,結婚的人是家裏安排好的對象,肯定能衣食無憂吧。”

“過得好不好和錢可沒有關系!”

“有錢你能一直賴我這兒?”

林漓撅嘴,走著走著,一下又想到點別的問:“您發現沒?這兩位奶奶講別人八卦的時候,個個故事都線索明朗、劇情清晰的,怎麽到您自個兒全是一段一段的,我總是聽不全您和秀秀的故事。”

“有嗎?在我腦子裏,故事都很完整啊。”

“完整的話,那您按照時間順序全講出來嘛——”

“為啥?我的故事裏,視角是自己,而我又在不斷變化,每次回頭看我走過來的人生,想法和情緒都會是新的,所以我通常挑合適當下情景的故事片段來講。回憶像撿起碎掉的玻璃塊重新拼起的鏡子,那你在鏡子裏看到的是一個你呢?還是很多個你?鏡子越大,碎片越多,每個碎片裏所看到的自己,都是不一樣的。”

“這……和我剛說的有什麽關系啊?”

“因為我對著的碎掉的鏡面,劉穎她們對著的只是鏡子完好無缺的背面。”

什麽奇怪的比喻?“那為什麽鏡子是碎的呢?”

“因為生活是一口大錘,只捶在每個人自己的心裏。”

糟糕,被繞進去了。

得趕緊說別的:“今晚這些同學的故事,您覺得哪個最遺憾?”

“這哪選得出來?別人曾經擁有的未必是我沒有的,別人不曾擁有的就算我有也未必是我所需。”

“得得得……不聊,不聊。咬什麽舌頭,您不說算了。”

“這實話——你是不是覺得好像隨口有這些個故事能讓人看起來高中過得很豐富似的?”

“有好過沒有吧。”

“唉,看來這一晚上都在講這些芝麻綠豆了。”

“說不定那時候的故事就是一輩子的開始,你們全錯過,這還芝麻綠豆嗎?月老爺爺一條條搭好的紅線全讓你們給斷了,這可是天——大的事。”林漓還用手指著頭頂上面。

“誇張!□□的高中裏可沒有梁祝。總有人不亦樂乎,自導自演的……現實裏一盆盆涼水撲面而來的時候,大把自以為情深的故事最後還不是被糊成狗屎。”

“對對對,都怪現實!你們年輕時候凈沒個好果子,人人有苦衷,次次都悲劇。搞什麽呀?難得成雙成對的機會送上門,思前想後就算了,弄砸了還要玩緬懷?早幹嘛去了?”

“學習去了。”

林漓無奈道:“好好談個戀愛,再把學習堅持下來有那麽困難嗎?”

“你以後就知道多困難。我現在可說什麽都沒用。”

“拜托,現在思想很開放,好吧?我媽不反對我談戀愛。”

“早戀是一回事。高考是另一回事。很多時候,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是您想得太多。”

“還是你年少無知?”

“在談戀愛這方面,我承認我的確無知。我這樣的轉校生哪有機會體驗感情生活?愛情的豆子還沒能澆水呢,我已經走了。”

“哦——原來說半天,是你自己覺得遺憾。你小子,你是不是在學校喜歡什麽女孩子——或者男孩子?”

“沒喜歡!什麽都沒開始過。如果能換,我寧願是個‘留守兒童’,至少我能有個完整的學生時代!”

“你這麽說對你媽媽不公平……”

“我也只是想想……哪怕只有一個短暫的、小小的故事……到老能拿出來當故事講,那樣我的生活在這段時光還不至於是黑白的。”

“或許這個世界本來是黑白的。能不能感覺到別的顏色,要你怎麽去看了。”

林漓低頭不說話。

“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會說話?”

“是覺得今天特別愛說話,尤其是自以為是的大道理。”

“我活這歲數,有那麽多生活真理,不找小孩說出來,多憋得慌!”

倆人往前走一會兒。

“今晚蔣奶奶怎麽沒過來?”

“她說家裏有點事。”

“有點事?”

“怎麽?”

“嗯,沒什麽。”林漓想到之前外公說過的話,也明白是什麽原因,腦筋一動又想起今晚聽到的故事,笑道:“欸看吧,我說中了,蔣奶奶和李爺爺的那段。”他邊說邊拉著外公在路邊甜品站前停下來。

“說中了……了不起麽?人家又沒在一起,還過了這麽久。這緣分啊,錯過就錯過。像飲料,買一送一的時候,你拿起一瓶到收銀臺付錢,轉身發現後面的人和你拿一樣的一瓶飲料,和你一樣還是拒絕這個優惠。你快要走出去的時候,才想起來,啊,早知道一起付錢好了。”

林漓舉著手裏從麥當勞買來的一條雪糕,不滿地瞧外公一眼。

“反正不是我吃。”外公邊說邊背過身去。

林漓舔著雪糕,問:“秀秀呢?今晚兩個奶奶有沒有提到她在哪兒嗎?”

“國外結婚定居。欸你能別喊‘秀秀’嗎?”

“你們四個人以前是不是特熟?”

“算是吧,還有幾個人,大家的性格都大大咧咧的,一起比較玩得好而已。有什麽書,歌,電影,做題,都會一塊聊。”

“還有誰?總共幾個?您,蔣奶奶,林奶奶,劉奶奶?李爺爺和郭爺爺算不算?”

“班長,三個你沒見過的,我同桌,一個鄭游,呃,還有一個男的,姓王。有十個人吧,很熟絡。”

“準確地說,班長我還是沒見過的。”

“你問我們有幾個人幹嘛?”

“沒有啊。我想了解你高中的時候,身邊有多少朋友?”

“這數量多少是有什麽區別嗎?”

“多好過少,少好過沒有。”

“朋友是交來的,慢慢多起來的。”

“怎麽交來的?”

“算數學啊?這又沒有公式!”外公激動著,咳幾聲。

林漓把手裏蹭到融化的雪糕,往褲子上擦掉,拍拍外公的背。

外公咳完,說:“……我只記得有一兩個地方,我們幾個人都很經常去,還坐在一塊玩啊聊啊,很快就能熟起來。”

“哪裏?”

“比較多的時候會待在中午的教室,其餘基本也是在操場邊上的石階吧。第一個不用從宿舍出來人擠人地上課,第二個裏食堂和小賣部購近。這兩個地方比較適合大家夥一塊兒坐在一起。經常各買點吃的,晚自習之前坐著聊會兒。一開始好像是為了看李章文的足球比賽。足球比賽的場面沒有籃球比賽厲害。一開始各班全員出動,但是打到決賽,只剩零零散散一些人。我們幾個一直都比較捧場吧,大家一塊兒坐的次數變多,後來就去那兒,再帶點薯片、可樂、泡面和熱狗,球賽還有夕陽,美的呀。那可真的是個好時候……”外公一邊說,一邊點著頭往前走。

這時馬路邊飛過一輛跑車,引擎發出很響的聲音。

林漓停下來捂住耳朵,再望向外公,可他並沒有察覺。

“姓王的那個同學,叫什麽名字?”林漓快步跟上去,問道。

“王……子餘。前後是他爸媽的姓氏,中間加個‘子’字。”可外公講完重重地嘆氣。

“怎麽?”

“劉穎稍微提過。這小子五十多就去了。”

“意外?”

“嗯,一輛車踩錯加油,撞上人行道……”

剎那間,林漓想到以前上學時看到的那起類似的車禍。事故發生的時候,林漓剛走過馬路,在等下一個綠燈,剛要回頭就看到這輛疾馳的轎車。在那陣回憶裏,他看到司機開著白色轎車,也是因為踩錯加油,加速後一下撞上人行道旁的燈柱,車裏的老人和小孩沒有系上安全帶,當場死亡,而司機滿臉鮮淚,從車裏掙紮出來之後,哭得撕心裂肺。當事人、旁觀路人、記者、交警還有救護人員把現場圍得水洩不通,把林漓推到一邊,他才從一個趔趄中回過神來。

外公這個同學的故事,描述不多,可寥寥的幾句立即將林漓帶到現場,畫面呈片段狀並且沒有聲音,那位老人,還有一輛黑色的車,慌張的路人,閃爍的紅藍光,還有眼淚。生命經常像個大型災難片,死神一個響指,人間即成輪回。

林漓越走越慢,然後停下。

“小子你最近是不是抑郁?”

“這些事聽著,您難道不覺得難受?”

“人生無常而已。”

林漓一下意識到外公計劃中的一個莫大的“漏洞”。他經常一直站在一個年輕人的角度去思考外公的故事,卻從未想過,那久遠回憶裏鮮活的生命,或許早已不在。外公同學聚會還可能成了個大型葬禮,沒有《重返十七歲》,僅有物是人非。他想到這裏,問:“咱們別找其他同學了吧?反正您都見過那麽多人,還挺多是以前的朋友,那不如這個同學聚會,我們搞個小的吧?”

“怎麽?你那個旅游要提前出發?”

林漓欲言又止,不願再提起兩位已逝的同學來觸動外公的情緒。無奈時間的力量巨大,連仍處在生命始端的自己現也倍感畏懼。外公怎麽不害怕?也許,這是外公搞這個聚會的緣由?林漓又問了一遍以前的問題。

外公搖頭說:“怕死的話,我跑來跑去地找他們幹嘛?我在家坐著,不是能活久一點嗎?你別猜啦,趕緊看你手機裏有沒有新的短信還是未接電話。我跟你說,找不到我的其他同學,這個暑假你可要在我家悶到發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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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以後,林漓掏出同學錄,班長的照片,還“借”來外公枕頭底下那些的,重新又看一遍。

“你還翻這些有用嗎?”

“不能總等著別人給我們電話和短信吧?太被動了。您說的,閑著也閑著,不如把時間用來找人。我可以上社交網絡找啊,現在先了解下個人特征。”

“那你小心點翻。那本東西太舊。”外公說完,走進臥室拿了本書,再走出書房,留林漓在客廳找信息。

林漓發現手裏的一張照片和另外一張黏在一起。他小心地撕開,被黏在下面的照片上立即吸引他的註意。林漓走進書房,把這張照片放在外公的面前。外公沒戴眼鏡,瞇著眼睛端詳很久,呼出一口氣。

“這裏面有您?還跳過舞?”

“街舞!那時候很酷的!”

“你們班是不是得罪化妝的人?”

“李秀和劉穎倆不知道從哪裏淘來的化妝品,那晚給所有人都瞎弄的……”外公念叨著,把照片放得更遠了看。

“這些椅子是要做什麽?”

外公放下照片,一下站起來,給林漓示範照片裏的動作。他的左手撐在椅面,側身彎著腰,右腳擡起來,向右腿的高度猛地一下蹬起左腿。手臂和大腿本該是九十度的動作,至多只完成六十度,竟也和照片裏的外公一模一樣。完成這一系列無謂又無力的動作之後,外公還是站直,捋捋落下的一小戳油膩的頭發,默默地走出房門。

林漓鬧著,笑著,跟出去。

桌面的照片,被湧進窗戶的晚風吹起來,一點一點地往風向相反的地方飄走。照片上有十個人,都站在椅子的一邊,臉上慘白,嘴唇陰紅,吃力地想要在椅子上撐起很有型的動作,卻全落得參差不齊的樣子,被攝影的人捕捉下這一瞬。

“您想不想找李秀奶奶?” 林漓端起客廳的平板走過來說。

“怎麽找?不是說在國外定居嗎?”

“人找不到,但總會有社交平臺的信息吧。您那時候這些社交平臺不是剛興起嗎?同齡人都有會做個人頁面吧,或許還能找到一些東西的。”

“呃……你是要找她的臉書之類的嗎?哦,不叫臉書了好像……”

“臉書需要申請加好友,通過才能看到內容……而且我一陌生小夥的賬號,人家奶奶未必肯加吧,我即便找對人,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到她的生活過得怎麽樣。您知道李秀奶奶還有別的社交賬號嗎?”

“我怎麽知道?不說高中畢業後沒聯系了。”

“要不您問問劉奶奶或者林奶奶?”

“這麽晚,別打擾人家。你先試試微博啊,ins那些,看看有沒有吧。不行再說。”

“好。您的微博賬號,□□,也可以給我啊,萬一有共同關註或者共同好友的提醒呢?”

“我怎麽感覺這裏有一個陰謀?”

“我給您節約時間,哪來的陰謀?”

外公在電腦上分別作登錄,吩咐:“別趁我不知道上傳什麽惡搞的東西啊。你先上微博和□□找吧。ins不是要魔法麽?”

林漓一臉嫌棄地說:“你們那時候上外網是不是特別苦?”

“現在不用嗎?那我不管你。你可以找到的話,告訴我李秀過得怎麽樣就成。”

“但我只有一個條件。您表演的這個街舞,一定有對應的原版舞蹈視頻的吧?”

外公無奈,只能甩下一個網址,回臥室躺下。

林漓沒開客廳的燈,熬夜到淩晨三點多,終於在電腦上找到一些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各種人物、風景和建築。裏面的李秀,不同年紀,一直笑靨如花。他松口氣。

他又按著外公給的名字在網上找到一個低像素的視頻。在播放結尾,看到半分鐘左右的舞蹈花絮。他回播很多次,笑夠了才合上電腦。

他站起來,轉身發現外公從臥室走出來,在飯桌前倒了杯冷水,一口喝掉,又走回臥室,完全不知道客廳裏還站著個自己。

林漓實在太困,也沒管,跟著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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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林漓一早起床給外公看網上的照片。

“她去過好多地方呀!”

“怎麽看出來的?”

“我大學自由行去過一些地方,那時候還能比較省錢。大二那年開始和朋友出門旅游。後來一段時間……就……還和我媽去過很多城市。你看,這張,黃山,這張是貴州,還有這旗子肯定青川藏滇那一區,臺灣,馬來西亞,這不吳哥窟嗎?這鐵塔多好認,還有神像……”外公一直往下前翻照片,嘴裏不時地蹦出各式地名或者建築名。

“行啦行啦,我知道您去了很多地方。”

“我不是在炫耀啊,而且李秀去的地方比我多太多。”外公的手指一直在手機上往上滑,屏幕內的圖片不停加載出來,還沒完,又講:“挺奇怪的,她哪來這麽多時間吶?又要上班又有家的。我當年也不過放假或者換工作的時候去的,雖說開拓眼界,但是地方去多了我漸漸也覺得無聊。大學的時候,周圍特別流行那種講間隔年、辭職旅行還有沙發客的書,我們學校有大夥大夥的人學著跑去自由行,最後壓根沒幾個人能堅持下來。這人要在保證豐衣足食的情況下才會心思旅游。要想長期堅持這個愛好,太花費時間和精力,除非這是個職業。”

“自己真想去看看的話,怎麽不能堅持呢?”

“只要她過得好就成。”

“要不我給您聯系下?”

外公站起來,把桌上的碗具收拾好,拿進廚房的洗碗池,才說句:“不用,不方便。”

“我們有視頻電話啊,平板有FaceTime。如果您不想當面說話的話,Skype或者微信、□□語音聊天都可以啊。”

“還是不要。”

“哪怕聯系上,舊情人簡單地聊幾句話,不好嗎?”

“算了吧。”

整個房子漸漸只剩下“嘩嘩”的水聲。

林漓望著外公的背影,想了想,還是關掉網頁,合上電腦,翻出老班長的同學錄,再閱讀李秀的那頁。在李秀寫的那一頁上面,每行的提問只有寥寥數字的回答。“夢想”一欄寫著“環游世界”。

他想過爸媽的幾個朋友。他常陪著爸媽和他們吃飯。他們幾乎每次都會對爸媽四處走動的工作表達羨慕,揚言某一天也要把無聊的工作辭掉,背上行囊向世界出發,可往後的生活依然一成不變,在每次的聚會上時不時地怨天尤人。

所以同學錄這一頁上的四個字,看似十分幼稚。

但只有最後做到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分量。

林漓覺得,李秀是很有計劃的一個人。她個性十足,想法豐富的。也許她很早便完全明白,生命中不只有愛情,才沒有在畢業後選擇異地戀。她和外公曾經的感情無論深淺,離別都如同放下相守一世的可能。揮劍斬情絲,又何嘗不需要拿出和實現環游世界的理想一樣的勇氣。與其把時間花費在奔波才得以維系的感情裏,不如瀟灑地離開,縱情於向往已久的地闊天高。

想到這裏,林漓覺得李秀奶奶活得特別像武俠小說裏那些女俠。

但看到同學錄下一欄“最喜歡的地方”,李秀沒寫任何特別的景色地點,只寫了“籃球場”。

林漓猛地想起一張照片,揣著同學錄,跑進臥室。他翻了很久,最後握著一張照片,高興地說:“找到!”他打開房間的燈。

照片上只有兩個人,模糊的樣子是外公和李秀。外公穿著球衣,手裏有一瓶礦泉水,而李秀穿著校服,還背著書包。兩人坐著有些遠,對著鏡頭笑。

林漓那天想很久,明白了些許事。

在那個年代,大部分人的青春裏,對情感都是隱忍的。他們的生活中,學習和考試占據幾乎全部的時間和重點。父母施教和學校管理又常傾向於壓抑這種朦朧的感情。年少的彼此,稍有理智,都深谙早戀的後果。盡管不乏一些勇往直前、開花結果的例子,可大部分人依然輸不起。

外公和李秀的感情是克制的。

那曾一來一往的“暧昧”,或最終只剩下一絲深藏不露的悸動,待人回味。

·

然而對他倆的故事,外公的說法又不一樣。後來某個晚上,在外地一家酒店的雙人房裏,兩人分別躺在各自的床鋪上閑聊,再說起這段情愫。

“我覺得那時候我們還是挺幸運的。”

“什麽意思?”

“高中那會兒,特別是後面那一半的時間裏,人會變得越來越煩躁和焦慮。你和你的同學、朋友是相識,更是對手。大家的煩惱幾乎是一樣的,傾心要求也得不到什麽特別的結果。”

林漓吸了口可樂。

“因為我和李秀相互有好感,所以對方在身邊的時候會很安心。”

“安心?”

“比如說,我成績不好的時候,比賽輸了,錢丟了,或者考試前筆芯沒水了,她總能讓那些不好的情緒消失。當然她成績不好的時候,痛經啊,體育考八百米,書包臟了,自行車鏈子掉了,我也陪著她。”

“以前你們談戀愛好沒意思。”

“拜托,兩個高中生,談情這種事,在那種迷茫慌張的年紀,簡直奢侈!我們又不傻。高中什麽更重要,絕大多數的人還是清楚。只是我們那個時候,大部分家長都看不大開這些事,也不能理解學生的孤獨。”

“不懂。”

“我是想說,高中的戀愛還有陪伴這一層意義。不然為什麽有‘男朋友’和‘女朋友’的稱呼?排除感情,戀人不還是朋友嗎?”

“你們是朋友也沒用啊!現在不見面也不聯系的。”

“呵,我是沒告訴你,在大學一校外比賽的時候,我已經見過她了。她離得很遠,沒看見我,在和別人說話,很開心。”外公回憶著,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

“然後呢?”

外公搖頭。

“又可惜了吧?”

外公還是搖頭。

“您到底在笑什麽?”

“我在想,如果時間倒流,我高中的時候,還會喜歡她。”

林漓覺得很肉麻,調侃:“萬一被父母發現,豈不是太鬧?”

“哈,你不知道,我們市裏哪個高中曾經有一個規定,男女之間的距離任何時候都不能少於60厘米。”

林漓的視線只註意到前面電視裏的美劇。畫面裏,在一個布滿炫□□飾的學校舞會上,有個男孩面色焦慮地看著體育館的門口,這時一個女孩走進來,他們雙目對視,之後走進舞池跳舞,但鏡頭退出體育館後,驟然翻轉,透出各色燈光和音樂的舞會在另一個世界裏立刻變得灰暗,其上夜空的電閃雷鳴中,一個多腳尖頭的陰影怪物正在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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